在現代電影的宏偉殿堂中,很少有人能像吉勒摩·戴托羅一樣,佔據一個如此獨一無二、傾注心血打造的位置。他是一位電影人、一位作家、一位藝術家——但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位鍊金術師。三十多年來,他一直在實踐一種獨特的電影鍊金術:將那些或許被某些人視為「卑微之物」的怪物、鬼魂、昆蟲和恐怖元素,鍊成敘事的純金。他的作品是他深刻而不渝信念的明證:怪物是「不完美的守護聖徒」,而在怪誕之中,蘊藏著一種獨特而富有詩意的美。
他的職業生涯並非從低成本恐怖片到好萊塢殿堂的簡單進階,而是一個連貫的、持續一生的計畫——構建一個電影「珍奇櫃」(Cabinet of Curiosities)。每一部電影都是這個櫃子裡的一個新抽屜,揭示出一個被精心設計的世界:在這裡,童話故事與歷史的殘酷機器猛烈碰撞;在這裡,最富人性的角色往往長著犄角、鰓或發條心臟。這份堅定不移的願景將他推向了業界的頂峰,讓他憑藉一部講述喑啞女子與河神之戀的電影斬獲奧斯卡最佳導演獎和最佳影片獎,又憑藉一部描繪法西斯義大利時期木偶男孩的定格動畫寓言,摘得最佳動畫長片獎。吉勒摩·戴托羅的歷程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位導演並未為了迎合好萊塢而改變自己的願景,而是憑藉純粹的藝術造詣和信念,最終讓好萊塢領略並拜服於他自始至終所堅持的那個深刻而怪誕的願景。
在陰影與信仰中鍛造的童年
戴托羅全部藝術視野的原物料,都開採自他的故鄉——墨西哥瓜達拉哈拉的街頭與家庭。他於1964年10月9日在此出生,其年少時光是一個深刻而又時常充滿矛盾影響的熔爐。他在一個嚴格、虔誠的天主教家庭中長大,家中由他的祖母主事。這位女性的信仰既是豐富圖像的泉源,也是根深蒂固的恐懼之源。她將他對奇幻與恐怖與日俱增的迷戀視為一種精神上的頑疾,而非創造力的火花。由於不贊成他繪製的怪物和惡魔,她讓年幼的戴托羅接受了兩次驅魔儀式,向他潑灑聖水,試圖淨化他的靈魂。作為額外的懲罰,她還會將金屬瓶蓋放入他的鞋中,讓他的雙腳血跡斑斑——這是宗教罪惡感一種赤裸裸的物理體現。
這種病態的天主教信仰與城市本身未經過濾的現實相互映照。戴托羅曾談到他早年反覆接觸死亡的經歷,他清晰地記得在停屍間、教堂地下墓穴,以及事故或暴力事件後的街頭看到過真實的屍體。在這個神聖與褻瀆持續進行著深刻對話的環境中,一個在真實與奇幻之間看不到清晰界線的頭腦被塑造出來。為了逃避,他退入了一個虛構的世界,在怪物而非聖徒身上找到了慰藉。
他的創作衝動在他八歲左右開始用父親的超八毫米攝影機進行實驗時找到了出口。他最早的電影由《浩劫餘生》的玩具和其他家居物品主演,已經充滿了黑暗而滑稽的感性。一部值得注意的短片講述了一個有世界統治野心的「連環殺手馬鈴薯」,它謀殺了它的家人,然後被一輛汽車毫不客氣地壓扁。這些早期作品揭示了一個早已開始玩味恐怖片套路、在恐怖怪誕中發現一種奇異而美妙力量的頭腦。戴托羅後期作品的核心衝突——僵化、殘酷的體制與富有靈魂卻被誤解的「怪物」之間的衝突——正是這種童年經歷的直接外化。他並非簡單地拒絕祖母的信仰,而是挪用了其哥德式的華麗外衣,將其敬畏與恐懼感轉移到他自己創造的、嶄新的個人神話之上。
匠人的學徒時代:從「亡靈之所」到《魔鬼銀爪》
戴托羅從青年愛好者到專業電影人的旅程,建立在親手實踐的匠人精神基礎之上。他進入瓜達拉哈拉大學的電影研究專業學習,期間甚至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書——亞佛烈德·希區考克的傳記。然而,他最關鍵的教育並非來自課堂,而是來自工作室。他尋訪並師從傳奇人物迪克·史密斯——《大法師》中開創性特效的幕後藝術家——學習特效和化妝。這次師從經歷是變革性的。在接下來的十年裡,戴托羅投身於這門手藝,擔任特效化妝設計師,並最終在瓜達拉哈拉創立了自己的公司「亡靈之所」(Necropia)。在此期間,他在《印記時刻》等墨西哥電視節目中磨練技藝,與艾方索·柯朗和艾曼紐爾·盧貝茲基等未來的合作者共事,並共同創辦了瓜達拉哈拉國際電影節。
這種對電影魔法如何被物理雕琢、塑造並賦予生命的深刻、切實的理解,成為了他導演風格的基石,並讓他終生偏愛能賦予其奇幻造物以真實、深刻質感的實體特效。這段密集的學徒生涯在他1993年的長片處女作《魔鬼銀爪》中達到了頂峰。這部電影的預算約為200萬美元,戴托羅自己承擔了部分資金。它是他作為一名匠人歷程的終極體現,是一部完全由他的實體特效專業知識資助並構建的電影。《魔鬼銀爪》講述了一位年邁的古董商發現了一個有400年歷史的、昆蟲狀的裝置,它能賦予永生,但代價是吸血鬼般的嗜血慾望。這部電影是一份完整成熟的創作宣言,向世界介紹了戴托羅的標誌性主題:複雜的發條機械、昆蟲意象、一個悲劇而富有同情心的怪物,以及深厚的天主教象徵主義。這也標誌著他與演員朗·帕爾曼的首次合作,後者在片中扮演一個追尋該裝置的野蠻美國人。
《魔鬼銀爪》在墨西哥引起轟動,橫掃了包括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在內的九項阿里爾獎。隨後,它在坎城影展的國際影評人週單元贏得了聲望卓著的大獎,宣告了世界影壇一位驚人原創聲音的到來。然而,在美國,它的發行規模有限,僅獲得621,392美元的票房。這部電影備受影評人喜愛,但在商業上卻無足輕重——這一模式也預示了他職業生涯的下一階段,即他將深入好萊塢體系的核心。
烈火的考驗:《秘密客》的好萊塢磨難
在《魔鬼銀爪》贏得國際讚譽之後,戴托羅憑藉1997年的科幻恐怖片《秘密客》首次涉足美國電影公司體系,該片由米拉麥克斯旗下的類型片廠牌帝門影業製作。這次經歷被證明是一場創傷性的烈火考驗。他與製片人鮑伯·溫斯坦和哈維·溫斯坦兄弟不斷發生衝突,他覺得他們干涉了專案的方方面面。電影公司對他在情節、選角和基調上的決定指手畫腳,要求他拍一部比他設想中更具氛圍感的怪物電影更傳統、更「嚇人」的片子。最初涉及幽靈般白色昆蟲的概念被改為巨大的變異蟑螂——戴托羅擔心此舉會將他的電影變成「那部關於巨大蟑螂的電影」。
創作上的鬥爭變得如此激烈,據報導,哈維·溫斯坦曾衝進多倫多的片場,對戴托羅的導演工作指手畫腳,後來還試圖解雇他,這一企圖僅因主演蜜拉·索維諾的干預而未能得逞。戴托羅後來稱製作《秘密客》是他一生中最糟糕的經歷之一,是一次「可怕、可怕、可怕的經歷」,他甚至將其與自己父親被綁架的事件相提並論,認為前者更糟。他最終公開否定了影片的院線版本,儘管後來在2011年得以發布導演剪輯版,恢復了他的一些初衷。這次磨難幾乎讓他完全放棄了在美國拍電影。
然而,《秘密客》帶來的職業創傷對他的技藝產生了深遠而持久的影響。為了應對作品被電影公司重新剪輯和控制的局面,戴托羅有意識地發展出了一種特定的導演風格,作為一種創作上的自保策略。他開始以一種難以被輕易重新剪輯的方式進行拍攝,採用流暢、複雜且通常很長的運鏡在片場中穿梭。這種如今被譽為他藝術標誌的「浮動運鏡」風格,最初是作為一種精心計算的生存策略而誕生的。這是一種將攝影機本身變成一個敘事角色的方式,將敘事邏輯如此深刻地嵌入鏡頭的視覺語言中,以至於在剪輯室裡無法被輕易拆解。《秘密客》的痛苦鍛造了他日後構建傑作所使用的那些工具。
回歸本源:《惡魔的脊椎骨》的西班牙哥特風
從好萊塢的磨難中掙扎出來後,戴托羅進行了一次戰略性的、精神上必需的撤退。他回歸本源,成立了自己的製片公司「龍舌蘭幫」(The Tequila Gang),並著手一部西班牙與墨西哥之間的西班牙語合拍片。其成果便是《惡魔的脊椎骨》(2001),一部深度個人化的哥特式鬼故事,它既是一次創作上的復興,也為他日後最負盛名的作品奠定了主題藍圖。
該片由傳奇的西班牙導演佩卓·阿莫多瓦和他的兄弟阿古斯丁透過他們的電影公司El Deseo製作。這次合作被證明是治癒《秘密客》之毒的完美解藥。戴托羅獲得了完全的創作自由——這個概念是如此絕對,以至於當他要求最終剪輯權時,佩卓·阿莫多瓦真誠地感到困惑,回答說:「但是,當然了,決定權在你!」。這個受到保護的環境讓戴托羅得以重新找回自己的聲音,並治癒了前一部電影留下的創傷。他重新啟用了甚至在《魔鬼銀爪》之前就寫好的一個劇本,一個設定在1939年西班牙內戰最後一年的故事。故事講述了一個名叫卡洛斯的男孩被送進一家由共和黨支持者管理的鬧鬼孤兒院。在那裡,他不僅要面對一個被謀殺孩子的鬼魂,還要對抗由管理員哈辛托所體現的人性的貪婪和暴力之惡。影片巧妙地將超自然恐怖與歷史悲劇融為一體,將西班牙內戰塑造成戴托羅後來所說的「幽靈引擎」——一個如此深刻的歷史創傷,以至於其幽靈至今仍在現實中徘徊。
《惡魔的脊椎骨》被評論家譽為一部氛圍與隱喻的傑作。對戴托羅而言,更重要的是,它證明了他不妥協的願景能夠產生強大而富有共鳴的電影。他將這部電影描述為《羊男的迷宮》的「兄弟篇」,是他後期作品中女性能量的男性對應物。《惡魔的脊椎骨》在創作上的滿足感和評論界的成功,是一次至關重要的藝術治療,它不僅恢復了他的信心,也為即將到來的登峰造極之作奠定了主題和歷史背景的基礎。
征服主流市場:《刀鋒戰士2》與《地獄怪客》系列
憑藉《惡魔的脊椎骨》的創作勝利,戴托羅重返好萊塢,但這一次,他掌握了主動權。他接手了吸血鬼超級英雄續集《刀鋒戰士2》(2002)的導筒,這個專案讓他得以將自己哥特式、怪物般的美學與高能量的商業大片動作場面相結合。他對浪漫化的、「備受折磨的維多利亞時代英雄」式套路感到厭倦,決心讓吸血鬼重拾恐怖。影片取得了巨大成功,票房收入高達1.55億美元,證明了他獨特的感性在主流系列電影中也能大放異彩。他將自己標誌性的對實體特效的熱愛、複雜的生物設計(如擁有開裂下顎的可怕「收割者」)以及陰鬱、充滿氛圍感的燈光帶入了漫畫電影的世界,創作出了許多粉絲認為是該三部曲的巔峰之作。
這次成功為他贏得了業界的影響力,讓他得以追求一個他珍藏多年的專案:改編麥克·米紐拉的漫畫《地獄怪客》。將這個言辭尖刻、皮膚通紅的惡魔搬上銀幕的旅程是艱難的,其間充滿了戴托羅堅定不移的忠誠和藝術操守。七年來,他一直在與對專案猶豫不決的電影公司抗爭,尤其是在主角人選上。戴托羅堅信,只有一個演員能夠體現這個角色的靈魂:他的朋友和長期合作夥伴,朗·帕爾曼。他拒絕與任何其他人合作拍攝這部電影,寧願犧牲整個專案,也不願在他認為是核心的部分上妥協。
他的堅持得到了回報。《地獄怪客》於2004年上映,隨後在2008年推出了更具奇幻色彩的續集《地獄怪客2:金甲軍團》。這些電影是戴托羅熱情的生動展現。它們充滿了令人嘆為觀止的實體特效和生物設計,其中許多直接源於他的個人筆記本。他並非以一個「雇傭導演」的身份來對待這些系列電影,而是以他對待獨立作品時同樣的作者熱情。他將火爆的動作場面與真摯的悲情和基於角色的幽默感相平衡,將他的怪物英雄和他那由「怪人」組成的臨時家庭人性化。透過這樣做,戴托羅有效地模糊了藝術影院與商業院線之間的界線,向世人證明,對他而言,一個關於富有同情心的怪物的故事,無論預算多少,都是一項值得努力的事業。
登峰造極之作:深入《羊男的迷宮》
2006年,吉勒摩·戴托羅推出了將定義其職業生涯、並鞏固其作為世界頂尖電影遠見者地位的影片:《羊男的迷宮》(原名:El laberinto del fauno)。作為一部西班牙與墨西哥的國際合拍片,這個專案是如此個人化,以至於戴托羅投入了自己的薪水來確保其完成。這部電影是他迄今為止生活中及作品中所塑造的每一個主題、影響和痴迷的終極融合。
故事源於他在精心保存的筆記本中收集了二十年的想法、草圖和情節片段,背景設定在1944年,即西班牙內戰結束五年後。影片講述了一個名叫奧菲莉亞的小女孩,她和懷孕的母親一起前往由她殘暴的新繼父——佛朗哥派上尉比達爾指揮的鄉間軍事前哨。為了逃避新生活的殘酷現實,奧菲莉亞發現了一個古老的迷宮和一個神秘的牧神(羊男),牧神告訴她,她是地下王國失散已久的公主。為了重獲王國,她必須完成三項危險的任務。
《羊男的迷宮》是格林童話式的黑暗寓言與戰後佛朗哥統治下西班牙毫不留情的殘暴現實的巧妙而令人心碎的結合。奇幻世界並非簡單的現實逃避,而是奧菲莉亞用以處理和面對現實恐怖的隱喻鏡頭。選擇與反抗的主題是核心;奧菲莉亞不斷受到考驗,被迫在對比達爾和牧神等威權人物的盲從與自己天生的道德羅盤之間做出選擇。影片中最可怕的造物——食童的「灰白人」(Pale Man),是法西斯主義和與之同流合污的天主教會等體制之惡的直接寓言。
影片在2006年坎城影展首映,映後獲得了長達22分鐘的熱烈起立鼓掌,這是影展歷史上最長的掌聲之一。它在全球範圍內引起轟動,以1900萬美元的適度預算獲得了超過8300萬美元的票房,並贏得了廣泛的讚譽。影片獲得了包括戴托羅的最佳原創劇本在內的六項奧斯卡獎提名,並最終贏得了攝影、藝術指導和化妝三項大獎。這部電影是他整個藝術身份的完美結晶,是他整個職業生涯為之努力的作品,並為他未來的所用事業贏得了巨大的創作資本。
作為製片人與合作者的作者導演
在《羊男的迷宮》取得巨大成功後,戴托羅的影響力遠遠超出了他自己的導演作品。他鞏固了自己作為現代奇幻敘事領域核心創作力量的地位,利用自己新獲得的影響力來支持其他電影製作人,並在多個平台上擴展自己的創作宇宙。他作為製片人的工作並非副業,而是他構建世界衝動的直接延伸。由於無法親自執導所有吸引他想像力的故事——比如他那部著名的、未能實現的心血之作,改編自H.P.洛夫克拉夫特的《瘋狂山脈》——他便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將那些主題上與他志同道合的世界變為現實。
他在廣受好評的西班牙語恐怖片如J.A.巴亞納的《靈異孤兒院》(2007)和安迪·馬希提的《母侵》(2013)中擔任製片人和導師,在他熱愛的類型片中培養新的人才。他也成為動畫領域的一股關鍵創作力量,在夢工廠動畫的《鞋貓劍客》(2011)、《捍衛聯盟》(2012)以及《功夫熊貓》系列續集等影片中擔任執行製片人。他的影響力還延伸到了商業大片系列和電視領域。在一度被定為《哈比人》電影改編版的導演後,他最終退出了導演之位,但仍在彼得·傑克森三部曲的所有三部影片中被列為聯合編劇,參與塑造了中土世界的故事。他以聯合創作人和執行製片人的身份涉足電視界,推出了FX劇集《活屍末日》(2014-2017),該劇改編自他與查克·霍根合著的吸血鬼小說三部曲。對於Netflix,他創作了廣受歡迎的大型動畫系列《阿卡迪亞傳奇》,其中包括《巨怪獵人》、《天外三俠》和《巫師》等劇集。透過這些多樣化的專案,戴托羅有效地策劃了一個更宏大的黑暗奇幻共享宇宙,利用自己的名聲和資源,以遠超他個人所能及的規模來構建他的「珍奇櫃」。
非傳統的愛情故事:奧斯卡的形狀
2017年,吉勒摩·戴托羅執導了為他贏得業界最高榮譽的電影:《水底情深》(The Shape of Water)。這部電影的起源深植於一個童年記憶——觀看《黑湖妖潭》時,他曾希望怪物和女主角的愛情能夠成功。數十年後,他將這個願望在一個冷戰時期的童話中變為現實,並使其成為他最受讚譽的作品。
故事設定在1962年的巴爾的摩,圍繞一個在政府秘密實驗室工作的喑啞清潔女工伊莉莎·埃斯波西托展開。她安靜孤立的生活,因發現實驗室最敏感的資產——一個從亞馬遜河捕獲的兩棲人形生物——而發生了改變。當她與這個生物建立起無聲的聯繫時,她揭露了一個虐待狂政府特工想要活體解剖它的陰謀。這部影片是一曲獻給邊緣人的優美而憂傷的頌歌,伊莉莎的臨時家庭——她尚未出櫃的同性戀鄰居和她的非裔美國同事——代表了那個時代被邊緣化的聲音。影片以相對適中的1950萬美元預算製作,是氛圍和情感營造的大師級作品,它利用1962年的時代背景,講述了一個「獻給動盪時代的童話」,以此評論當今的社會和政治焦慮。
影片在威尼斯影展首映並榮獲金獅獎,隨後成為評論界和頒獎季的寵兒。它的輝煌之夜在第90屆奧斯卡金像獎上到來。獲得了領先的十三項提名的影片,最終贏得了包括最佳美術指導、最佳原創配樂、戴托羅的最佳導演獎,以及夢寐以求的最佳影片獎在內的四項大獎。這是一個里程碑式的時刻。幾十年來,類型片在主要獎項中基本上被歸入技術類別。憑藉這次勝利,學院完全接納了戴托羅畢生堅持的論點:一個關於怪物的故事,一個女人和「魚人」之間的愛情故事,可以和任何傳統劇情片一樣深刻、富有藝術性,並同樣值得業界的最高榮譽。他如此珍視的「卑微之物」,在當權者眼中,已經透過鍊金術轉化為電影的純金。
不斷演進的願景:黑色電影、動畫與未來
在奧斯卡大獲全勝後的幾年裡,戴托羅作為一名藝術家持續演進,他探索新的類型,同時對自己最古老的熱情加倍投入。2021年,他推出了《夜路》,這是他第一部沒有超自然元素的劇情長片,是一次重大的風格轉變。這部影片是對威廉·林賽·格雷沙姆1946年小說的奢華而冷峻的改編,是對人類野心與墮落的純粹、黑暗的探索,展示了他對經典黑色電影的精湛駕馭。憑藉其驚豔的美術設計和布萊德利·庫柏的精湛表演,該片獲得了包括最佳影片在內的四項奧斯卡獎提名,證明了他的藝術掌控力已超越奇幻領域。
緊接著,他實現了一個醞釀了十多年的專案:《吉勒摩·戴托羅之皮諾丘》(2022年)。他回歸自己的初戀——定格動畫,將這個經典故事重新構想,不再是兒童故事,而是一部以墨索里尼法西斯義大利為背景,關於生命、死亡和反抗的黑暗而深刻的寓言。這部電影在技術和情感上都是一部奇蹟,因其手工製作之美和成熟的反法西斯主題而備受讚譽。它橫掃了頒獎季,最終為戴托羅贏得了又一座奧斯卡獎——這次是最佳動畫長片獎。
這次勝利為這位導演鞏固了一條新的前進道路。他表示,在再拍幾部真人電影之後,他計畫將職業生涯的餘下時間主要投入到動畫領域。他認為動畫是「最純粹的藝術形式」,也是能提供最大創作控制權的媒介。對於一個痴迷於精細世界構建的電影人來說——這種渴望源於他童年的超八毫米電影,並因電影公司的干預創傷而愈發堅定——定格動畫代表了最終的疆域。這是唯一一種導演之手真正地融入了每一幀畫面的媒介,是他意志的直接而毫不妥協的表達。這一轉向使他的旅程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從在瓜達拉哈拉為玩具製作動畫的男孩,到在全球舞台上為木偶注入生命的巨匠。
畢生熱情的復甦:《科學怪人》
2025年,戴托羅計劃推出《科學怪人》,這個專案代表了他畢生藝術痴迷的頂峰。對戴托羅而言,這個故事不僅僅是類型文學的經典,更是一種個人信仰。他曾談到,孩提時看到鮑里斯·卡洛夫扮演的怪物,第一次理解了「聖人或彌賽亞的模樣」。這份深刻的個人情感幾十年來一直驅動著他改編瑪麗·雪萊小說的渴望,他一直在等待合適的時機,以合適的規模來重構這個故事的整個世界。
他對這部電影的構想並非傳統的恐怖片,而是一個「情感極為豐富的故事」。他旨在重現初讀小說時的感受,那時角色尚未淪為文化上的漫畫形象。敘事將聚焦於創造者與被創造物之間複雜的關係,探討父與子這兩個深深植根於戴托羅個人生活的主題。影片將由奧斯卡·伊薩克飾演才華橫溢而又自負的科學家維克多·法蘭肯斯坦,雅各布·艾洛迪則扮演他悲劇性的創造物。演員陣容還包括米亞·高斯、克里斯多夫·華茲和查爾斯·丹斯。影片計劃於2025年10月17日進行有限院線放映,之後於2025年11月7日在Netflix全球上線。戴托羅將這部電影描述為他個人一個時代的終結,是他從《魔鬼銀爪》至今作品中美學、節奏和同理心關懷的一次宏大綜合。
不完美的守護聖徒
吉勒摩·戴托羅的職業生涯證明了一種獨特而深刻的個人願景所具有的力量。他從一個痴迷於怪物的瓜達ла哈拉男孩成長為備受讚譽的現代寓言大師,其間的旅程始終貫穿着對他核心信念的堅定承諾。他一貫地為被排斥者、「他者」和不完美者發聲,在他們身上找到一種能映照出我們自身缺陷人性的、充滿靈魂的美。他堅定的反威權主義立場,無論是針對法西斯主義的機器還是教會的教條,都如一股強大的暗流貫穿於他的所有作品。他是最純粹意義上的作者導演,其主題關切和獨特的視覺語言都極具辨識度。他的電影黑暗而又充滿希望,怪誕而又富有詩意,它們都基於一個深刻的理解:童話並非逃避現實的工具,而是穿越其最黑暗角落的必要指南。
吉勒摩·戴托羅不僅僅是創造怪物;他理解他們,熱愛他們,並將他們視為一個迫切需要擁抱自身不完美的世界的守護聖徒。透過這樣做,他為我們舉起了一面既詭譎美麗又充滿深刻同理心的鏡子,映照出我們所有人內心深處的怪物與魔法。